第二百一十七章 云苏买马(2 / 2)
仕女体态袅娜,衣袂线条流畅,低眉顺眼,一派娴静。然而,玉雕头微微偏向邓修翼,仿佛正对着他,而那双眼眸却低垂着,并非他心底烙刻的那双含情带露丶顾盼生辉的杏花眼。
整间屋子静得能听见灯芯爆响的「噼啪」声。远处司礼监的值更梆子敲过三下,梆子声在空巷里拖得很长。滴漏声在夜里格外清晰,每一声都像落在冰面上,丈量着掌印者独坐在阴影里的时辰。
他用手指沾着温水在书桌面上写着「郑才人」,指尖敲击着桌面。他回想着郑才人这个人,「进退有度,心性坚韧」,不是冒失之人。他又在桌面上写下了「安达」两字,然后左手支颐,眉头紧锁。想了约一盏茶,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,将「安达」这个名字抹掉了,收了右手,空握着拳,放在嘴唇上,大拇指甲反覆在食指和中指肚上来回摩挲。随后,他又用食指沾了水,写下了「孙健」这两个字。此时,邓修翼不再支颐,然后撑开左手,用虎口撑住了左额,闭上了眼睛。
邓修翼的眼睫在烛影里颤了颤,终究还是睁开了。视线没有投向虚空,也没有落在决定郑才人命运的「孙健」二字上,而是直直撞进了书架阴影中那尊玉仕女的低垂眼眸里。
玉是上好的和田青白,温润的料子此刻却像一块冰,冻得他心口发麻。那仕女娴静的姿态,衣袂流畅的线条,本该是李云苏留在他这污浊地界的一缕魂。可偏偏不是那双眼睛,不是那在教坊司绝望的尘埃里,依然映着星子般亮光的杏花眼。这玉雕的眼帘低垂,像在哀悼,又像在怜悯。
「苏苏…」这名字在他喉间滚了滚,没发出声。他仿佛看见那双真正的杏花眼,此刻正透过这玉石的屏障,安静地望着他。没有质问,没有愤怒,只是望着。这比任何酷刑都更剐人。
「我自宫入宫时,以为把「邓修翼」剐乾净了,剩下的不过是副任人践踏的皮囊骨头。可你偏要说我是『人』……」
书桌水痕未乾,「孙健」的名字像一道疤。东厂提督……那是他从浣衣局泥沼里亲手捞出的,如今要放他去啃噬未成形的胎儿。为了什麽?为了李云茹腹中那团属于仇人的血肉?不。是为了那血肉里流淌着的丶属于李家的骨血。
「多讽刺啊……」他几乎要笑出声,「当年我跪在诏狱外,听着父亲被廷杖的闷响,想着若有神明,为何不降天雷劈死那昏君和爪牙?如今我却成了那皇权之下最毒的手……」
玉雕仕女的衣袂在烛火摇曳中泛着冷光,那低垂的眼帘似乎在说:你葬父母用了刀,如今『赎罪』也要用刀。这双手,除了握刀沾血,可还会捧起别的?
「我有罪……」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旧伤新痛混成一团。「我毁了英国公府,让你姐妹堕入教坊司……云芮身死,却推我坐上了秉笔。云茹屈辱委身。而你,逃命天涯……我这罪孽滔天,永世难赎!」
李云苏背上被陆楣鞭子抽出的血痕,在他眼前灼烧。那细弱的腕子,曾执笔写下力透纸背的「人」字,也曾在他南苑西望无限寂寥时,用温暖的手去摸他的伤疤。
她是他冻僵灵魂里唯一活着的火种。他不能,他绝不能再让任何东西威胁到她仅存的血亲,哪怕那威胁是皇帝自己的骨血,哪怕那「保护」的方式是把自己彻底钉死在柱子上。
邓修翼的目光死死胶着在玉雕仕女低垂的眼帘上,仿佛要烧穿那冰冷的玉石。
他缓缓抬起手,用冰冷的手指,一点点抚平书案上「孙健」二字最后一点水痕的褶皱。动作轻柔,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决绝。
窗外的老槐枯枝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摩擦声,像无数冤魂在低语。羊角宫灯的烛火猛地一跳,爆开一朵硕大的灯花,瞬间将邓修翼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巨大丶扭曲,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兽。而那尊玉仕女,依旧低垂着眼帘,在光影明灭间,静默地浸在无边的寒意里。
次日,邓修翼便让小全子去太医院找胡太医来给自己请例脉。
胡太医匆匆而来,以为邓修翼又出了什麽大事。
进门一看他神色如常,便一脸疑惑。
「无事,明日你对周院判说,我背上箭伤似有不好,请他来给我诊断。」
「我也可以,何需他来。」胡太医道。
「我无事,是问他收利息。」邓修翼随手给胡太医倒了一盏茶。
胡太医看着邓修翼警觉地问:「你想做什麽?」
「二小姐未生下皇嗣之前,宫中不应当有怀孕之女子。」邓修翼道。
胡太医睁大了眼睛,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医箱的柄,「小姐的意思?」
「三小姐如此善良,怎麽会做这样的事。是我的意思。她只需乾乾净净地活着,这些脏事……我来做。」邓修翼的目光扫过玉石仕女像,坚定地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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