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52章 座黄台(2)(2 / 2)
李遂宁沉默摇头,好一阵才道:
「当年…你求娶玉酉道人,老真人并未同意,一是谷烟大乱,大漠血色,庄氏举族而没,玉酉道人从此断发绝俗,一心求道,二来…却是老真人自己的念想,是给你留后路,才选了豫阳陈氏…你不记恨,是最好的…」
谯岳怔在原地,见着这银袍男子低低地道:
「如今,正好…」
他从袖中取出信来,似乎已经准备多时了,交到谯岳手中,道:
「这是真人临走前的亲笔信,请你去陈氏避一避。」
谯岳听着羞愧,低头道:
「师尊往北,我逗留湖间,一定是愧疚至极,怎敢再一度偷生!」
李遂宁叹道:
「谯氏系你一人,惦兆在阵中闭关,岂能以一时意气随心!」
李遂宁别的不提,只唯独提这一条,便让谯岳哑然,他数次张口,却听着李遂宁道:
「虞真人与我李氏有亲,已经守住了西方,此刻正是走时,休得作儿女私情姿态!」
谯岳低下头来,一路退到了殿外,泣不成声,重新对着这大湖磕了头,终究驾风远去,李遂宁这才抬起头,幽幽地盯着天边。
「也应当到了…」
终于,在他的注视之中,一点点闪烁的金色终于跳动在了远方,带着风雨般的色彩不断逼近,让着这银袍男子笑起来,且笑且咳,道:
「来人!」
殿间脚步声正急,听着应答声,蒲心琊急切入内,满目担忧,李遂宁道:
「贵客前来,请绛宗族叔亲自去迎。」
蒲心琊应答了,匆匆而下,这声音便渐淡,李遂宁仰面等着,终于听到那回荡于殿间的平淡声音:
「劳烦家主亲迎…」
「真人言重!」
李绛宗的声音熟悉,掺杂着慌乱与惶恐,那脚步一步一步地迈上台阶,那人笑道:
「你是…」
「小人李绛宗…竟污真人尊耳!」
李遂宁直起身来,那双瞳孔静静地盯着投射在窗沿的影子,那人的身姿颇为挺拔,声音却比先前低沉了:
「不…我知道你。」
细微的吱呀声中,那光彩闪烁的殿门被推开了,来人剑眉星目,宽脸厚肩,黄白色的道袍在风中微微浮动,侧向李绛宗的脸转向正面来,跨越过大殿中的空间,凝视着上方的人。
他的眼神有了一瞬的波动,口中的话语没有半点迟钝,缓缓吐露:
「李绛宗…你是伯脉的,李玄宣的后人…我知道你,你们每一个人名字,我都听过。」
他的目光收回了,很自然地在大殿中回看,一步步走向高处,声音轻盈:
「早些年,我怎麽也该尊称一声殿下的,如今省却了繁文缛节,都不必多说。」
李遂宁凝视着他,看着那张说熟悉,却完全不该熟悉的面孔,那与当年极为相似的语气,站起身来,轻声道:
「姚大人。」
姚贯夷转过头来,凝视着他:
「大慕法界的界主一直在太行山上…却迟迟没有等到昶离真人,我问了才知道,昶离真人同去燕地了,道友…连自己人也骗。」
李遂宁面不改色,抬头:
「昶离真人神通广大,却多疑善忌,我若不骗他,他一定会去。」
姚贯夷摇摇头:
「恭喜道友。」
李遂宁的神色变化起来,他眼中闪过极复杂的憎恨,原本平静如水的声线颤动起来:
「何喜之有。」
姚贯夷并不看他,而是走到侧面,推开玄窗,俯视着窗外一片繁华的景象,轻声道:
「明阳劫数尽了,难道不值得一喜麽?」
「尽了?」
李遂宁站起身来,因为情绪的骤然激动,他的面色有了一分诡异的红润,迈前一步,声音骤然拔高:
「既然尽了,道友何故来此一趟!」
太虚之中的震动时起时落,西方大漠上神通变化映射在天际,让洲间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骚动,姚贯夷的目光仍然没有回转,停留在阵间,他道:
「道友是嫌不够了。」
这声音虽然平淡,却蕴含着难以想像的力量,那大殿中的太虚凝固起来,骤然与外界隔绝,静得落针可闻,就连那噼里啪啦燃着火焰的火盆也凝固了,一切仿佛变化成了一幅生动的画。
姚贯夷转过头来,轻声道:
「自古以来,乘势而起者,族灭不知几何,更何况明阳…当下素韫道友有了靠山,昭景道友得了阴司允诺…我来的如此之慢,你们有人能散出,刚刚从州上走的那些人丶甚至方才从你大殿中出去的那位紫府…他们尚有生机…」
「不够麽?」
这位神通圆满的大真人凝视着他,道:
「是…你们成全了玄楼,我自然不会逼迫太甚,可这是明阳之事…李氏承接明阳,遂在湖上得意了这麽多年,怎麽到了因果两清时就翻脸不认了…」
李遂宁先是一笑,旋即剧烈的咳嗽起来,他弯下腰去,仿佛要将自己肺咳出来,好一阵他才沙哑着声音道:
「承接明阳?因果两清?不错,我李氏本不是什麽顶级仙族,可数百年来,庇护的百姓黎民几何?我们不求什麽千秋万代,什麽仙贵万年,我李家嫡系苦寒的日子有的是,自始至终,只求一个少加杀生…」
「姚真人却和我谈什麽因果两清…」
他抬起头来,目光冰冷:
「你们既不是我李氏的因,也不配裁算我李氏的果。」
姚贯夷注视着眼前之人,眼底闪过一丝黯淡,他道:
「你说的很对——相较于李曦明甚至李周巍,你大有股自尊自傲的心气,他们会觉得…既然败了,任何言语都是哀嚎,由是不肯出一言…你却不会。」
他眼中的神色跳动了一瞬。
「可惜。」
「你没有资格让祂们听李氏说话,姚某…也没有资格替祂们回答。」
咽下了口中的血,李遂宁的目光紧紧盯着他,声音渐轻:
「幽冥与龙…不过如此麽。」
姚贯夷闭起双目,轻声道:
「李道友,我知道…变了很多,可那场大战,已经将整片天地的走势改变,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点奔向无法挽回的深渊。」
李遂宁静静地道:
「大陵川。」
「是大陵川。」
姚贯夷抬起头来,似乎只有在这湖上,在这天霞都看不到的地方,这位神通圆满的大真人能真正展现自己的情绪,他伸起了手,靠向那桌案上的烛火:
「祂们发现,已经太晚了…大人的神通丶大人的手段,已经超过了祂们的预料,从那一刻起,似乎幽冥与龙都站在了魏王身后。」
「修立阴所…」
那手指慢慢靠近火焰,烛火微微跳动着,在他的指尖不断环绕,无论怎样都无法灼伤这位大真人,姚贯夷却道:
「魏王成道,能改变什麽?」
李遂宁注视着他,似乎对他这一句问话并不奇怪,李周巍也好丶李绛迁也罢,已经对这个问题思索了一遍又一遍,他始终无法回答。
灼灼的火焰倒影跳动在姚贯夷眼中,他道:
「什麽也不能。」
这五个字响彻,姚贯夷终于抬头:
「他们要的是…」
他的话戛然而止,李遂宁很自如地道:
「魏帝。」
这话仿佛是一个禁忌,让整座大殿一瞬炽热起来,姚贯夷笑道:
「祂们要乱…不惜试图放出魏帝,哪怕知道这样会让金一踌躇,可这并非不可调和,祂也不会轻易倒向北方,如果可以,祂们恨不得把少阳也放出来——每多一位,便多一分把握。」
他抬头,淡淡地道:
「这麽多年来,明阳一直是大人在镇压,魏帝是很厉害,要镇压的不只是魏帝,同时还有明阳的权能,如若魏帝能走脱,当即就是道胎,要再镇压回去,再无可能,哪怕是大人,也要头疼一二的。」
李遂宁望着他,姚贯夷道:
「魏王…是三家唯一的一致,大人如若要魏王证道来除去李乾元,在那一刻一定要放松对明阳权能的监管,那时……就是诸家的机会。」
「至于魏王本身…添头而已。」
他不再言语,侧身,北方的幻彩已经慢慢弥漫天际,如同炽热之天光,将远方的天际染成极致的白,李遂宁轻声道:
「王墓呢。」
姚贯夷静静地立了一阵,这才道:
「道友觉得呢…这样一道王墓,是为了让魏王从容而退?不错,的确有这个功效,可在大人面前,也可笑了些…」
他道:
「祂是魏帝,是明阳第一丶也是唯一的人身之主,所有阴所都是他所辖理的冢茔,祂们真正的目的,也不过是为了那一瞬,让李乾元有脱身的可能。」
李遂宁冷笑起来,他迈步向前,目光复杂:
「临死之前,我唯有一言问大人。」
姚贯夷面上并无意外,甚至似乎知道他必有此一问,叹道:
「请讲。」
李遂宁抬起头来,道:
「蜀地…何来务川之变!」
他心中其实颇为无力。
有了前两世经验,本该大展宏图,甚至堂堂大燕,亦被李周巍打得退避三舍,若非良鞠师举族为代价,有了东陵之乱,土崩瓦解之势几乎不可化解…
可真正的痛处,却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。
西蜀。
姚贯夷凝视着他,眼中闪过一丝微妙,道:
「天素曾经矜贵,如今却非只一人,那位刘道友之前,亦有天素流落,秉着三玄并在一檐的心思,转世丶求道的道友也不少,魏王手下便有两位…既然变数能在魏,又为何不能在蜀?」
『变数在蜀…』
李遂宁知道他说的变数是谁,蜀地亦有天素,生在裘家,前世不曾有大动静,这一世却成功借了势,折腾出麻烦来——被自己那位小叔所杀。
他却摇头,静静地道:
「大人知道,根本不在这,我也并非问他。」
姚贯夷扫了他一眼,叹了口气:
「土德贵为五德之中,悬然于四德之上,可说句直白的,却并非好去处——艮土失辉,戊土极玄,宝土藏匿,宣归二道贵为仙魁,骤然暴陨。」
此言一出,李遂宁便知道他要说谁。
太益!
「大陵川之后,那位大人…终于向山上低头,闭关不问世事,所以…长怀山的态度骤然转变,放弃压制蜀帝,那庆济方…也没能迈过参紫…」
他的声音轻飘飘,来在大殿中回荡交织,越来越轻,很快在狂卷的风中淡到细不可闻。
「咚…」
悠扬的钟声响彻,北方的天光闪烁不定,隐约分为两股,相对而立,让姚贯夷的话语戛然而止,他的目光动了动。
李遂宁则呆立在原地,他急步向前,距离殿外一步之遥,却骤然止步,低声道:
「是谁?」
姚贯夷凝视着那天光,有了一瞬的错愕,可他仿佛没有听到李遂宁的话语,不再言语,只是按在窗沿上的手缩紧了。
『两道天光!』
北边的两道天光纠缠越来越激烈,直通天际,李遂宁心中如同山崩地裂,他咬牙向前,背在身后的手试图掐算,却始终只得一片空空。
可他来不及再问了。
「嘎吱…」
大殿的门再度开启。
白皙的手紧紧攥着门沿,金色的血液沿着那手腕不断淌下,没进赤红色的袍子里,离火的恐怖灼热之感弥漫了整座大殿。
「躂…」
漆黑的靴子踏在地面上,青年那张染血的丶阴戾的脸庞显露而出,金色的血顺着他的下颌流下,没入领口之中。
离火神通浓烈至极,夺人心魄。
他只是静静地盯着,那双从来闪烁着笑意的金眸只剩下一只,注满了寒冰与愤怒。
另一只眼眶中空洞洞,只有翻滚的黑色。
李遂宁太熟悉这张脸了。
昶离真人。
李绛迁。
李遂宁的话被堵在咽喉里,凝视着这位大殿下,双唇动了动。
「滴答!」
金色的血液终于从李绛迁那只受伤的眼睛中滑落,滴落在地面之上,一时间离火喷涌,将整座大殿化为人间地狱,一股又一股的金火从不曾紧闭的窗口和门扉之中喷涌而出,如同眼前之人难以遏制的愤怒。
姚贯夷已经不见了。
李遂宁静静地站在火里,任由扭曲的火焰吞没自己,在这一刻,他终于听见冰冷丶沙哑的声音:
「李遂宁,我对你言听计从…不曾有疑…」
「哗啦!」
狂卷的离火化作了一只大手,提住他的衣领,将他骤然拎起,李遂宁大战透支过剩的身体已经无力支撑,只能被离火捉在手中,动弹不得。
那张带血的丶瞎了一只眼的脸庞何其之近,近到他能看出那血里沸腾的丶小小的火焰:
「而这个时候了,你们还敢骗我…」
冰冷的声音骤然拔高,又恨又痛:
「还在骗我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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