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7章 诛心之策,莫过於此(2 / 2)
一名安抚司的年轻官员连忙上前将他扶起,温言道:「老丈,有何冤屈,但说无妨。当今天子在此,定会为你做主!」
老人泣不成声,断断续续地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,指着自己的断腿,哭嚎道:「我————我叫张山,原是辽阳人氏————我的妻女,被那狗旗主,赏给了他手下的蛮子————我的儿子,不从,被活活打死————我这脸,我这腿,都是拜那狗旗主所赐————我————我要告他!我要告那杀千刀的镶黄旗牛录章京,图尔占!」
他这一声哭喊,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。
人群中,一个中年妇人猛地冲了出来,跪倒在地,凄厉地喊道:「民女也要告!我的丈夫,就因为多看了一眼旗主的马,就被挖去了双眼,最后活活冻死在马厩里!」
「我告!我儿子才八岁,就被当成牲口,跟人换了一张貂皮!」
「我告!我们一家三十口,只剩下我一个了————」
「咚咚咚!」「咚咚咚咚!」
四门之外,申冤鼓声此起彼伏,连成一片。
积压了数十年的血海深仇,在这一刻,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
哭声丶骂声丶控诉声,响彻云霄,仿佛要将这灰蒙蒙的天都给哭破了。
杨嗣昌站在不远处的阁楼上,静静地看着这一切。
他身旁的官员面露不忍,低声道:「大人,此情此景,实在————惨不忍睹。」
杨嗣昌面色凝重,缓缓摇头:「不,这还不够。要让他们哭,让他们说,让他们把所有的恨都发泄出来。」
他转头,对身后的下属吩咐道:「传我的话,让下面的人,一桩桩,一件件,都给本官详详细细地记录在案!姓名丶时间丶地点丶加害者丶受害情形,越细越好!这些,都将是公审堂上的铁证!」
「是!」
杨嗣昌声调沉了下去:「另外,传我的话,让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吏将这些血泪陈状即刻汇总结册!」他一顿,语气森然,「城破之后所擒旗人丶包衣数以万计,如今皆羁押于城外各处俘虏营中。这其中便混杂着无数血债累累的元凶剧恶!」
「让他们携此卷宗名录,即赴各俘虏营!」杨嗣昌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抓,仿佛已扼住了那些罪犯的咽喉,「按状索人,当场对质!凡状告所指,经三名以上苦主临场指认无误,便可认定其罪孽深重!
无需复议,即刻验明正身,从普通战俘中提调而出,加戴重镣,押入重囚大牢,与皇太极等首逆一体看押,静候公审!」
安抚与清算,同步进行。
汉人在此处登记户籍,领取救济粮,找回做人的尊严;旗人则被严格甄别,凡手中有血债者,概莫能逃。
而那些普通的旗人,则被强制上缴所有武器,编入「劳役营」,每日里负责清理城中街道的废墟与尸骸,修复残破的城墙。
一个蓬头垢面的旗人青年在明军士兵的监视下,吃力地搬运着一块沉重的条石,稍有懈怠,便是一鞭子抽来。
他怨毒地看着那些在「登记处」前排队领粥,脸上带着劫后馀生喜悦的汉人,这些人在几天前还是他可以随意打骂的奴隶。
他不懂什麽「叛上」「不仁」的大道理,他只知道,天,真的变了。
如果说,军事清剿是破其体,民政安抚是收其心,那麽天子亲自督办的舆论——
攻势,则是最为狠辣的「诛其魂」。
这一日,御帐之中,朱由检亲笔写就的一篇檄文,墨迹未乾。杨嗣昌侍立在旁,轻声诵读:「————夫建奴者,本我大明辽东都司属下之贱役,食朝廷之禄米,受国家之封号。乃狼子野心,反噬其主,此为不忠,罪一也!窃我城池,屠我军民,自萨尔浒至宁远,所过之处,白骨蔽野,血流成河,此为不仁,罪二也!圈占汉土,贬民为奴,酷刑峻法,苛政猛于虎,使辽东千里,十室九空,人相食,此为不道,罪三也!僭越称帝,妄设伪号,此悖逆天理,万死不足赎其辜,此为不法,罪四也!」
这篇名为《讨伪清罪酋诏》的檄文,文采斐然,气势磅礴。
但朱由检却微微皱眉:「辞藻虽丽,恐乡野愚夫不能解其意。」
他看向杨嗣昌:「嗣昌,你着人将此诏之内涵,用最粗鄙最浅白的话,另拟一份布告。譬如那不忠」,便可写成皇太极这伙猪狗,吃我大明的饭,反过来咬主人,天理不容」!如此这般,务求三尺之童,亦能解其大义!」
「臣————遵旨!」杨嗣昌忍着笑,心中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。这位天子行事已然是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,从不拘泥于形式。
于是,两种版本的文告,一种典雅,用以传檄九边,晓谕朝鲜丶蒙古诸部,彰显大明之文治武功;一种粗鄙,贴满辽东城乡的每一个角落,让每一个不识字的百姓都能听懂。
一时间,「杀才皇太极」丶「猪狗代善」丶「奴才多尔衮」之类的称呼,传遍大街小巷。
更有甚者,杨嗣昌还从那些「申冤鼓」的苦主中,挑选出一些口齿伶俐,遭遇凄惨之人。
让他们现身说法,在城中人流密集的街头巷尾,搭起简易的台子,如同说书唱戏一般,将自己的血泪史一遍遍地讲给众人听。
这种感染力远胜于任何冰冷的文字,那种发自肺腑的悲愤引得台下万民同悲,无数人捶胸顿足,痛骂建奴禽兽不如。
舆论的洪流,已然汇聚。
而这洪流的最高潮,在三日后到来。
那一日,天子下达了他在辽东的又一道旨意—「废伪都盛京之号,毁伪宫凤凰之楼!」
此令一出,万众瞩目。
那座在渖阳故宫中轴线上,象徵着后金国祚的「凤凰楼」,被数百名精壮的明军士兵用粗大的绳索捆绑结实。
楼前,架起了数门红夷大炮,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这座曾经辉煌的建筑。
数万汉民,以及数千被押解来观看的旗人,将周围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。
「陛下有旨——
—」
一名锦衣卫千户立于高台之上,展开圣旨,朗声宣读:「伪楼僭越,形同妖物,盘踞我奉天城中,吸我汉家血肉,壮其虏穴妖气!
今日,朕奉天承运,代表这辽东枉死的百万冤魂,平此妖楼,以正视听!以慰民心!」
「开炮——!」
随着一声令下,数门红夷大炮同时发出了震天的怒吼。
「轰!轰!轰!」
实心炮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,狠狠地撞击在凤凰楼的基座与梁柱之上。
木屑纷飞,雕栏玉砌瞬间化为粉末。
紧接着,那数百名士兵齐声呐喊,猛力拉动绳索。
「咯吱——呀」
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声中,那座曾经见证了皇太极野心与权谋的凤凰楼,这座被后金视为国运所系的建筑,轰然向一侧倾倒,最终重重地砸在地上,摔得四分五裂,尘土冲天而起。
「噢—!!!」
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,自汉民口中爆发出来。
而那些被迫观看的旗人们,则个个面如死灰。他们眼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与幻想,随着凤凰楼的倒塌也一同被摔得粉碎。
孙承宗站在远处,看着那片废墟和欢腾的人群,心中感慨万千。
他侧头,对身旁的秦良玉低声道:「毁一座楼,胜过杀十万人。诛心之策,莫过于此。」
秦良玉默然点头。
风吹过渖阳的上空,将那漫天烟尘与百姓的欢呼声一并卷走。
御帐之内,朱由检放下手中的千里镜,缓缓坐回御座。
王承恩上前,小心翼翼地为他奉上一杯热茶:「主子爷,凤凰楼已平,辽东的民心————算是彻底安稳了。」
朱由检接过茶杯,却没有喝,只是用杯盖轻轻地撇着浮沫,淡淡道:「戏台已经搭好,民意也已沸腾,所有的前奏,都已唱罢。」
他抬起眼,目光穿透帐幕,仿佛看到了那座即将搭建起来的公审高台。
「是时候,让那伪帝贼酋,出来谢幕了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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