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8章 节义(2 / 2)
「后悔和咱一起从村里出来吗?也许你可以娶一婆娘,还能传宗接代!」
阿狗哭丧着脸,一边跑一边对许建说道:「三郎,家里地都没了,还说什麽传宗接代呀!你不要灰心,总会有办法的。」
看到素来怯弱的阿狗,这会竟然还在安慰着自己,许建终于醒悟过来,自己过去错的有多厉害。
有些人的怯懦是本能的,但这不代表这个人不懂道义,不懂兄弟情义。
阿狗难道不晓得随自己会死吗?却依然颤颤巍巍的提着一个木牌盾站在自己的马策,这才是真正的勇敢。
而以前自己麾下那些逞强斗勇的老军,此刻在哪里?早就一哄而散了。
这一刻,许建有了某种明悟,但依旧不晚。
忽然,策马搠死一名叛徒后,许建忽然对旁边艰难跟随的阿狗说道:「阿狗,平素,是我错了!」
阿狗愣住了。
他没想到自家郎君会在阵前对自己赔礼道歉。
是的,即便他们是一个村的,许建也是土豪的儿子,而阿狗是仆隶的儿子,所以到了军中,阿狗虽为许建的扈兵,但实为其仆隶而已。
此刻,阿狗还是哭丧着那个脸,一个劲摇头。
然后就听许建继续说道:「阿狗你和我一并投了草军,可同时期的都成了老军,而你却一直还是仆隶之流,这非是你出身不好,而是我认为你怯弱无胆,丢了我许家村的脸面。」
「所以我几次阻挠你晋升,不使你成为配横刀的老军。而如今看,这是我的过错!你是外怯内勇啊!」
「想我许建常自负意气,以为时人庸庸,只能看到表面,以金银论马的优劣好坏,而识不得槽挽的役马才是能日行千里的宝马!」
「没想到我许建也是那个有眼无珠之人!」
「事已至此,我也无言面对家乡父老,当年随我出村的八十名子弟,如今只剩下你我。那一座座坟茔,那一面面白幡,那些家乡父老在村头引颈盼望的景象,我不忍去看,甚至不敢去想!」
「我多怕他们问一句,我的大郎去哪了!」
「我许建对得住草军,对得住黄帅,也对得住自己,可我偏偏对不住家乡的父老。」
说完这个,许建已是泪洒满襟,他又杀一人,却依旧不能解胸中郁气分毫。
他忽然将腰间的横刀取下,然后递给了阿狗,惭愧道:「阿狗,你是个豪杰!不能以仆隶之流与我一起共赴黄泉!此刀你接着,至此,你就是我草军的老军,也是配刀武士了!」
阿狗依旧是哭丧着那张脸,接过许建递来的一把带有铭文的横刀,然后左手抱着牌盾,右手举着刀,依旧追在许建的马头边。
可在许建看不到的脸上,阿狗咧着嘴,将刀死死地拽着。
也许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,阿狗终于得偿所愿了。
他不再是一名仆隶,而是一名佩刀的武士。
随后,一名穿戴着草军黄对襟,只在左臂上套着一段白布的披甲骑士,带着数十骑兵奔了过来。
此前还沉浸在哀伤和悔恨中的许建,一看这人,怒得须发贲张,直接挺槊,对着那骑将大叱:「狗奴,张神剑!胆敢出卖兄弟!死来啊!」
说完,人已纵马冲去,槊端平直刺,却被那骑将一刀削掉了槊剑,然后又策马时,一剑割破了许建的脖子。
战马载着许建续行五六步,许建的尸体才栽倒在地,眼睛犹在圆瞪怒目。
那张神剑调转马头,望着许建的尸体,讥讽道:「我倒是这老许骨头有多硬呢?原来也是一刀就能砍死的呀!那你和我呲什麽牙?」
那边有人跳下马就要去割许建的人头,那边阿狗抱着牌盾,哀嚎地撞了上来,然后在路上就被两个骑士用铁骨朵一左一右给敲在了顶门上。
跑着跑着,阿狗就跪在了地上,巨大的力道砸在顶门上,将他的眼珠子都给砸爆了出来,他非常痛苦,非常疼。
但阿狗终究还是努力坚持向前,最后倒在在了许建的身体上,保护着他不被叛徒侮辱身体。
至死的那一刻,阿狗的手里都死死抓着那柄铭文横刀,捏得骨节都抠死了。
也是这一刻,原先还嘲笑丶讥讽着的张神剑的骑士们,忽然沉默了。
直到张神剑脸色难看地下令:「骨头硬的,就给我踏成泥!」
就这样,许建和阿狗的尸体被群马踩踏成了肉泥,但终究没有人再下马去各他们的首级了。
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怒,此刻张神剑举着刀,指着远远的那个犹在躺着木板上奋杀的黄万通,大吼一声:「杀!将这些人都杀了!一个不留!一个不留!」
麾下的骑士们心里不是滋味,但终究还是跟着张神剑一起冲了上去!
黄万通带着麾下仅剩下的人,挥舞着刀枪,如同逆流而上的鱼群,冲入那由溃兵和追兵组成的混乱人潮之中,左冲右突。
他们早已不考虑生死,只是高喊着「报仇」丶「誓杀叛徒!」丶「与师将共死!」的口号,奋力地杀奔而去。
追击的毕师铎叛军竟然一时难以抵挡,头阵立刻被杀得溃不成军。
紧接着,第二阵也溃逃了。
最后,连负责追击的一营主将的将旗,都不得不向后退却了五百步。
但到了这里,所有人都已是强弩之末。
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绝望反冲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黄万通麾下的兵士几乎都已战死。
而纵横在这一带战场上的,几乎全是毕师铎军的旗帜,还有不远处压过来的保义军,倒是原先正面的淮南军这会却选择了按兵不动。
看着那追亡逐北的保义军骑士,听着那些人喊着:「弃械不杀!」
黄万通的内心只有苦笑。
原来最后能给兄弟们一条活路的,还是昔日的生死大敌啊。
再一次仇恨地看着那面「毕」字旗,黄万通,忽然抽出刀将自己脸上割了六道血痕,就这揪心的疼痛,向着那边诅咒着:「毕师铎!你背主叛众,他日必教你死于部曲反噬丶乱刃分尸之中!」
「此乃你背信之命,天定难违!」
这一下,黄万通失去了所有凄厉,他呢喃自语道:「————也该上路了。」
但这个时候,一直扈从在他身边的张景仁,与仅剩的三十来个扈兵武士,纷纷想他哀求,要求发动最后一次冲锋。
可黄万通摇了摇头,声音沙哑地命令道:「没有用的。你们都分头逃走,保全性命吧!为咱们这个师,留下一丝血脉。」
然而,这些追随他多年的扈兵,却无人听从他的命令。
尤其是张景仁更是大吼:「师将!我等愿随师将共赴黄泉!向那叛徒毕师铎报以仇恨的一箭,再壮烈战死!」
他们高叫着,便要冲杀出去。
黄万通大声喊住了他们。
「罢了!要冲锋便冲锋吧!」
他顿了顿,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:「但尔等也知道,我已满目血污,看不清兄弟们死战的英姿。你们要冲锋的人,都依次来我面前,大声报上自己的名字!」
黄万通向前探了探身子。
此时,在场的扈兵武士们,强忍着泪水,每个人都下马凑近黄万通这边,挺直了胸膛,大声自报姓名。
其中一大半皆姓黄,皆是冤句黄氏子弟。
黄万通仔细地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,每报一个名字,他都郑重地点一点头。
当众扈兵向黄万通最后叩了首,便翻身上马,然后便义无反顾地纵马冲向了那面「毕」字大旗。
那边,汹涌如潮水一样的叛军,席卷而来。
坐在木板上,黄万通听着前方的惨叫,眼泪混着血,滚满了脸庞。
刀割之处是火辣辣的疼,可如何比得上心如刀绞。
此时,黄万通努力杵着步槊,对旁边的张景仁和那些拖着木板的力夫们喊道:「将我扶起!」
张景仁泪流满面,看着袍泽一个个死去,抽噎着扶起黄万通。
此刻黄万通的身体已经明显的僵硬了,他已经能感觉到生机再无多少。
他再次下令:「将金子全部拿出来!」
张景仁用刀敲掉了木板旁边的一个小木盒,里面是一摞金子。
他含着泪,将这些金子全部分给了那四个力夫,感谢他们一路搬运着木板,不使得自家师将失颜。
那边,黄万通杵着步槊,努力直起身子,对这些力夫说道:「既然注定是败军了,全军战死又有何益处?你们已尽力了,赶快逃走吧!
将这些金银当作回乡的盘缠!」
黄万通怒吼着,强行驱散了四人。
最后,只留下了他最信任的张景仁,认真说道:「我黄万通死也不会放过毕师铎,所以我的头颅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他的手上!」
「让我的首级落在叛贼的手上,被他们当作功绩来检视和炫耀,那是比死还不堪的屈辱!」
「所以,四郎,我恳求你,无论如何,守护住我的首级!」
最后,黄万通仰天长啸,大吼:「列祖列宗在上,我黄万通没有丢黄家的人。」
说完,黄万通坦然自戕,却并无多少血液流出,只因这一路,他的血早就快流干了。
看着倒下的黄万通,张景仁强忍着哀嚎,砍下了师将的首级,然后用黄万通的将旗包裹好,飞身上了一匹无主的战马,朝战场西南边驰去。
而他这边刚走,杀光那些疯狂反扑的扈兵的毕师铎所部,一下子就涌到了黄万通的尸体旁。
看到此人的首级已不在后,愤恨的叛徒们乱刀将黄万通的身体砍成了碎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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